成都买房记:被政策卡住的人,和存了许久首付款只够买洗手间的人

成都买房记:被政策卡住的人,和存了许久首付款只够买洗手间的人

2017年3月12日下午,在成都文殊院,我突然宣布:我要买房。朋友们端着茶,不以为然地笑:“你脑壳又打铁了啊?” 他们太了解我,认定我是那种不仅自己不买房,还看不起别人买的傻文青。

  是,在那天之前,我压根没考虑过买房:本科毕业不到两年,钱到手就花,无任何理财习惯。房贷是个太过中年的词,在我心里等同于:秃顶、软了、贫贱夫妻百事哀,为了省两块钱走三里地。

  北京房价大涨,恐慌抓扯住每个人,但跟我毫无关系 —— 反正区别也就在 “这辈子绝对买不起” 和 “祖孙三代都买不起”。而家乡成都和户籍地所在的深圳也随着水涨船高,但那又如何?我稳得起。

  直至3月初回四川,那天在文殊院喝茶,脚边一只灰鸽子肥大,晃晃悠悠地走,毫不惧人地啄食,茶馆热闹,朋友们环坐,聊着当年谁跟谁搞过,最近谁又跟谁搞了,待会儿是吃素斋还是去吃明婷。我想起前一天还跟外公在镇上散步,一路油菜花,不要脸不要命,开得泼泼洒洒 —— 突然,那一刻,就是我的决定性瞬间,买房的念头闪电般地击中了我。我决定,不等了,买吧。

  不知道为什么,跟他们喝茶那一刻,我突然很想要一条退路,很想一直跟他们就这样喝喝茶。

  我甚至突然幻想起多年后在成都的生活:人到中年,春天,还是跟身边这群人,开车去郊县看个桃花,太阳昏黄甜软,晒得人发昏,我们坐油菜花地里打牌。

成都买房记:扎心了!被政策卡住的人,和存了许久首付款只够买洗手间的人,哪个更悲剧?

  

  就在那一刻,毫无准备的我,立刻下载起地产 APP看楼盘房价 —— 我之前只点过它们 “我要租房” 的页面。寺院的 WiFi 卡得哭,进度条很慢,我却兴奋起来。

  我手头那点钱够干嘛呢?同龄朋友在理财的:炒美股,做空比特币,甚至计划凑500万参与某美股上市公司私有化……春节在国外玩,他们永远盯着手机刷花花绿绿的 K 线图,喜怒形于色,涨了后悔买太少,跌了就肉痛,用英文方言普通话轮流骂娘。我可不想把时间烧在如此理财上。

  我买的不仅仅是房,还是幻想中渴求的 “在成都安逸闲适的生活”。能否在北京留下来,能留多久,我没把握。在大城市求生,如同拿着一张线索纷乱的藏宝地图,穿行迷宫,升级打怪,等某天也许一脚踩空,跌入金洞 —— 而这几乎不可能发生,于是只能假装不在乎,假装不在乎没房没车没户口,以文青式的不屑,消解不可抵御的恐慌。

  我不断找理由,说服自己,买房是一个伟大,光荣,正确的决定,而不仅仅只是因为跟外公散步,被他说动了。

  首先得定预算,毫无存钱习惯,又借了好些钱出去的我发现,至多给得起40万的首付款。好在是首房首贷,可以只付总价的20%。也蛮好,200万能在北京买个厕所吗?但足够我在成都选个理想的房子了。

  然后看户型,近年应该不会回去定居吧,那就小两居?也不会去天府新区工作?那就不考虑南边的楼盘了?想保值,那务必找个附近在挖地铁的?

  帮我看房的朋友要崩溃了:那期房还是现房你总要想清楚吧?

  呃,有什么……区别吗?

  你是猪脑壳吗!期房不交契税!现房你现在买了,就可以出租了收点房租。

  好吧,又按区域选:天府软件园?住那应该买个菜能碰到100头双肩包条纹衫的程序员;金牛万达?会不会邻居都是城北客运站的……小偷呢?

  红牌楼,新双楠,玉林,华润二十四城……甚至双流和郫县,楼盘都一一筛选过了。二十四城不是桑格格家待过,贾樟柯拍过的那个军工厂吗?不是充满了三线建设时代剧变的感伤吗,怎么改楼盘了?

  双楠,玉林都挺好,可那边龙盘虎踞藏着好些著名的火锅店,万一家里一股火锅味怎么办?她们抓狂起来,“你都要住成都了,哪不是天天一股火锅味?“

  双流兴隆镇,一个距市区要公交转蹦蹦荒郊野外的地,也要一万三一平?怎么不去抢啊!

  我大二做社会实践作业,跟同学去那发基层民主自治问卷,赶上被拆迁的村民维权,以为我们是省政府来微服私访,堵着我们下跪,哭诉没拿够补偿款。最后镇长开车冲进来,拖着我们往外冲。车卡在乡道,镇长吼我们,“坐稳!”,然后猛踩油门。那时窗外全是破烂工地,没想到啊,小野鸡也有春天,郊区飞地也能大涨。

  华阳呢?离川大近,楼盘也还成——可就错在离川大太近,我在川大3年,学校在双流郊区,一想着周末大巴转公交才能去市区,就觉得头又被晃得发癫,再不想住那了。

  太麻烦了,啊,我头疼。

  虽然几年没回成都长住,可因为买房,这些枝枝蔓蔓的记忆,又爬回潜意识之上,成都变得具象,具象成一个个均价一万五的楼盘,又具象成一条条在这座城市四处流窜,夜里打完牌,车窗外尚未冷却的风和飞速闪退的广告牌的光。

  

  据说92年生人就算中年,我也算战战兢兢地,滚进了准中年之列。那买房是最迅速猛烈地治愈中年危机的办法——太入世了。

  我待过的3个行业,记者,公关,电影,思考的都是终极问题:人物的内心驱动力是什么,至少800字一个的信源拿到了吗?录音了吗?从这次 branding 的 target 和 budget 怎么 set(是的,一定得用英文),再到这个剧本的故事核怎么样,文学性成立是否成立?以及,该怎么婉拒车马费,该怎么委婉给车马费,怎么在不打死导演的前提下让他控制预算 —— 这些问题都太飘了。黑丝红唇,都市丽人,阔腿裤一摆,choker 一扯,哪管今宵姜蒜几块钱一斤。

  计划买房之后的两周,考虑的问题就变成了:这家楼盘物业如何?地铁几年能挖完啊?附近的 shopping mail 今年能开业吗?有星巴克吗?那个……咳咳,虽然也算是知识分子了,不过风水也得悄悄考虑下?

  不到半个月,我就谈好了要买哪个楼盘:在市区,川大望江对面,现房,一万七一平,总价不到200万。跟家姐的房子隔了条街,方便我去她家蹭饭。跟业主商量好四月初签约,正好清明节,还可以玩一趟。

  我为自己的速战速决得意,立刻订机票,拉了个 “欢迎本鲸宝宝回川” 的微信群,约朋友出来打牌。

  可我还不知道的是,3月底,成都市会推出房产新政:无成都户口,没交够两年社保的,不能在成都买房。我户籍在深圳,社保在北京,一夕之间,突然就失去了在成都买房的资格。

  新政发布时,朋友们立刻截图给我,我看懵了。不敢信:成都房价已经七八年没有大涨过, 一直是价值洼地,猜到会调控,但没想到会这么严。更让我不服气的是,我其他外省朋友,为了投资/保值/向女友求婚……这种非刚需,都买到了,而我,一个在四川生活了20年的人,居然没资格没了?好气!

  怒气冲冲地发了条朋友圈后,我当晚就把看中的那套房推荐给朋友,把首付款存进余额宝(这是我唯一懂得的理财方式),把为买房建的 Excel 表格从桌面拖进文件夹,又向为我推荐房源的中介和朋友致谢,跟他们说等政策松动再看 —— 简而言之,如果你在此地生活过,就很难有力气再对类似的事情愤怒。平静接受才能把损失最小化。

  

  但更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。

  刚刚把房子转出去,夜里一点,我一位在市政府工作的学长联系我说,除了户口和社保,其实还有第三条路:“高精尖人才引进”。这是成都市政府的一条人才政策,认定标准严苛,而我恰好符合其中一条。提交材料,通过认证后,就可以通过他所在的政府部门,落户成都。

  家人买房,川大学生……之前我还有好些机会落户成都,嫌麻烦,不想迁户口,没想到居然要靠这个听都没有听过的 “高精尖人才引进” 落户。

  好吧,虽然麻烦了一点,但是目前唯一的办法。

  学长说,这条政策权力寻租的空间很大,所以一直没有特别明确的规定,叫我先等等。很感激学长,开始等他的消息。

  等啊等,买房的心死灰复燃,一切看起来似乎柳暗花明,我又每天刷买房 APP 了。刷了太多人情卡:开车去荒郊野外帮我看房的堂姐,帮我攒信息的朋友们,现在又多了这位平时聊天只谈艺术和人生的学长……感觉回去开个流水席也还不够。

  直到交稿前一天晚上,学长告诉我,因为拒绝了太多关系户,他所在的部门老大,一位在省内以清廉著称的厅级官员,突然被举报贪腐。纪委当天就去他们单位调查,所有业务停办。即使解冻,只怕一时半会也办不了了。

  我更懵了。

  没想到这辈子有一天会因为 “纪委” —— 这个一辈子都没想过会打交道的机构,蝴蝶效应般影响我的生活。

  太黑色幽默了吧。好吧,这下彻底死心了。

  

  跟我妈打电话,她的信息还停留在 “四月初要签约了啊”。她自然高兴,祝贺了我一下,说:“不错,装修好了,有空我来玩。” 但也仅此而已,她对我做任何决定,都没什么干涉的兴趣。

  我松了口气,没告诉她别的。

  我没有告诉她,以及任何人的是,3月11日我离家前,外公拉我出门散步,他交代我两件事:他要去查癌症是否复发。如果复发,他一旦卧床,只求速死,让我说服他的子女;尽快在成都买房,他想看到我安家的那一天。

  我含糊应着,不想真的答应。

  我5岁读一年级,倔,没耐心,每次考试都提前交卷。他说了几次,见我不听,也就罢了。打桥牌时还给人吹这事,说这女子家祖坟埋得好啊,是个小人才,也是嘛,有我李家50根头发的。

  我长大了一点,初一拿了个奖,去人民大会堂参加颁奖礼。镇上第一次出这种事,有点轰动,他就天天去在茶馆坐着,等不断有人端盘花生米过来,入座恭维。

  现在翻看初中时的日记,发现里面几乎不写学习的事,全是最近谁谁谁又跟我通信了……我真的有多在乎那个名次吗?我不确定了,可我确定的是,我挺想让他高兴的。我做到了。

  现在买房,如同又一次提前交卷。那天跟他散完步,我意识到,留给我的 “提前交卷” 次数,可能不多了。所以纠结一天后,喝茶的那个下午,我还是立刻决定买房。定下一套市区的原价高,涨幅不大的现房,就是为了让他能尽快去那小住,跟他说:嘿嘿,看呀,我又考到了100分。

  跟妈妈聊完,我打电话给他,有些紧张。他很高兴,大声武气的,似乎并不意外在他叮嘱我买房的半个月内,我就真的要买房了。心里一下子百感交集,我大概从没让他失望过。

  他没法陪我考完每场试,我只好不停地提前交卷。

  我安慰自己:实在不行,租个 Airbnb,接他去小住几天,让他放心就成。

  他得食道癌,家里瞒了我半年多,就为了不影响我工作。我知道后哭了一场,又笑嘻嘻与家人一起瞒了他一年多。他说起自己的病,只说“哎呀,狗日喉管痛得伤心,莫搞不好,是癌了啊?” 我们以为天衣无缝,直至他病愈,才知道他早就悄悄给自己拍了遗照,却从不点破,配合我们演。

来源:微信公众号:VICE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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